寄来镜子的男人叫秦力,此前一直是同事们公认的“老好人”,生活空闲,爱刷直播。他活跃在林琳公司旗下的各个直播间,不仅跟主播、运营混得熟络,甚至会给公司里的男员工点外卖。
林琳17岁时就进了这家直播经纪公司。先做了半年前台,去年满18岁,开始尝试当主播。
试播的头一个月,这个男人也出现在林琳的直播间。新人直播间通常很冷清,秦力表现得很活跃,消息不断,前前后后给她刷了几百块钱礼物。
粉丝们在直播间提出过各种各样的要求,有人想和她见面,有的直说要跟她谈恋爱。秦力是个例外,他自称江门本地人,在外地做生意,而且公司很多人跟他线下见过面。在后台,他总是善意提醒林琳:直播的水很深,小心别被公司坑。看林琳的粉丝数量太少,他还建议她通过一些渠道买粉,增加人气。
热心、知根知底且不逾矩,林琳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。林琳回忆,借着“买粉”的话题,两人加了微信。
几个月后,当林琳从这家公司辞职。秦力得知后在微信上找到她,鼓励她做自由主播,他说自己有设备,可以当作礼物送给林琳。
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个案。男人落网,牵连出多起偷拍案,警方根据线索追踪,发现他名下经营的网店里,已经售出超过200套偷拍设备。18岁的林琳,只是其中一个猎物而已。
镜子已经成为她生活里的一个禁忌。她到现在还记得,拆开那面化妆镜背板时,眼前出现的密密麻麻的卡槽,交错缠绕的线路,“惊悚的感觉”。
工作中认识的男性朋友寄来一面化妆镜,藏着四个针孔摄像头和一个录音器。去年4月,拆开镜子后看到这令人脊背发凉的一幕,林琳立马选择了报警。
毫无疑问,林琳的发现防止了更多女孩受害。但在网络上,她主播的身份、和男人的关系都成了被人攻击的靶子,这让她陷入痛苦和自我怀疑,并开始了艰难的“自证”。
从化妆镜和补光灯中拆卸下来的针孔摄像头。图源广东网警但那件事像噩梦一样困扰她到今天。报警后,林琳把自己的遭遇分享到了社交媒体上,没想到一下子冲上热搜。林琳说,当时主要是出于愤怒,也为了提醒更多的姐妹。但她没想到,几千条评论里,充斥着的却是对她的质疑和批评,她主播的身份,为什么要收异性的东西,和偷拍者的关系……通通都成了靶子。
一开始她还试图解释,可网友攻击的力度一句比一句强:“正经的女人谁去做主播!”“迟早有裸的一天,没刷够而已”。
还有一些评论林琳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,“能分享下偷拍到了什么吗?”“还有卖吗?”有人甚至把卖片链接放在了评论区。她颤抖着点进去,即使里面的影像不是她,还是会让她失眠好几天。
从心底里,她愿意相信自己的裸照没有流出。但还是觉得恐惧和焦虑。她的遭遇传遍了各个社交平台,上了当地新闻,有些自媒体号甚至准确爆出了她所在的小区。很多朋友都来问她,网上说的那个女主播是不是你?
就不应该报警,她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。当时爸爸妈妈就把她“教育”了一顿,在他们看来,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是“息事宁人”,“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”。
关系好的朋友也认为她太冲动了,“干嘛要报警呢?多麻烦。就一些很小的摄像头,你扔掉了不就没事了吗?”
后来连林琳自己也这么觉得。如果事情再来一次,林琳说不会选择报警,也不会去公开自己的遭遇。对偷拍的恐惧,和不知名的舆论的冲击,让她在事情发生没多久后就确诊了重度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,还伴随惊恐症。
她变得敏感多疑,每晚失眠,总是莫名其妙地哭泣,“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做错事的人,害怕身边所有人都会不理我,只剩我一个人”。惊恐发作起来心跳加快,呼吸急促,有种强烈的窒息感,她不得不遵医嘱准备了氧气瓶,出门也随身带着,如果突然感到害怕了,呼吸不上来了,就吃颗药,吸口氧气,“稳定一下”。晚上 9 颗药,早上 5 颗药,现在对她来说,吃药成了比吃饭更准时、更重要的事情。
事情发生一年多,她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,很少外出,除了看病。“我怕外面的人看到会不会嫌我不干净”,只有家里让她觉得最安全,大部分时间她都靠昏睡度过。可只要一闭上眼睛,她就感觉周围有双眼睛逼近,耳边也出现很多人讲话的声音,但她听不清讲话的内容。
她每隔一阵儿就要上网检索“女主播”、“化妆镜”、“偷拍”。在社交平台上,她问陌生人:你们有没有看过这个新闻,一个女主播被偷拍了,网上很多人骂她。你怎么看?她该报警吗?你觉得她做错了吗?
根据此前江门公安披露的信息,秦力的行为因为触犯非法生产、销售窃听、窃照专用器材罪,落网不久后就被警方采取了刑事拘留措施。而林琳后来也从律师处得知,因为涉及的受害者众多,这一年来,警方辗转各地取证,案件仍在审理中。
也是在这期间,律师解答了那个困扰林琳许久的问题,对方用一种确凿无疑的语气告诉她:林琳,你就是受害者,不管网上怎么说,他的的确确对你做出了违法的事情,开庭你也得坐在受害者的座位上!林琳说,这是事情发生这么久,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确告诉自己,自己没有做错。
前不久林琳委托律师提交了民事起诉书,她希望秦力以书面形式给自己道歉,并赔偿这一年来五万多元的精神治疗费用。
针对秦力的起诉近期就要开庭。如果有可能,林琳希望那天自己能坐在原告席上,亲口讲述自己的遭遇,亲手递上自己被伤害的证据。只有到那时,她觉得自己才能真正终结这个噩梦。